泰国的性产业和奴隶制

走四方
2020-01-08

按:关于泰国的性产业,可能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点,关于奴隶制,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已经成为历史了。《用后即弃的人》作者凯文·贝尔斯(Kevin Bales)告诉读者: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仍然隐藏着超过2700万奴隶,他们不一定是按照传统的形式被奴役,更多的,是在全球经济的新奴隶制下生存。作者实地考察了泰国妓院、巴西木炭营、巴基斯坦砖窑、印度农场……以令人惊骇的个案研究呈现了新奴隶制的残酷运作方式,更令人震惊的是,这种类型的奴役,不仅发生在发展中国家,有时候也发生在美国、法国、日本,发生在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可能就发生在你邻居的家里面。

凯文·贝尔斯也没有一味的用耸人听闻的故事博取读者的眼球,作为严谨的社会学者,他用更多的数据和分析揭示了潜藏在这些制度背后的经济逻辑和社会、文化、历史背景,以及,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话,全球性和当地的废奴组织在其中所做的努力和进展。

关于地球的阴暗面,我们无法假装一无所知,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经出版方授权刊载书中部分章节以飨读者,希望这部分的内容能够帮助你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也希望,如果有可能,我们分享的这个故事,可以成为推动社会变化的种子和契机。

泰国:因为她像个小孩

文 | 凯文·贝尔斯 译 | 曹金羽

西瑞醒来时,已经中午。在醒来的瞬间,她确切地明白了她是谁并且变成了什么。当她向我解释时,外阴的疼痛提醒着她,前夜与她发生性关系的男人有15个。西瑞15岁,一年前被父母卖到妓院,她的反抗与逃跑的欲望逐渐溃散,并被接受和顺从取代。

西瑞在一家妓院工作、生活,它位于泰国东北部乌汶府的一个偏僻城市。大约有十家妓院和酒吧,破旧且满是灰尘的建筑排在一条西式商业街拐角处的路旁。卖饭的小摊小贩分散在妓院之间。在西瑞的妓院外的面条摊后工作的女人,同时是密探、守卫、看门狗、皮条客和晚餐监管阿姨,管着西瑞和妓院其他24个女性。

……

5点左右,西瑞等女孩被告知去换衣服、化妆并为晚上的工作做准备。

大概在7点,男人们陆续进来,购买酒水,挑选女孩,西瑞当晚将会被10到18个男人中的一两个挑中并买下。许多男人挑中西瑞,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15岁——小。柔弱的、圆圆的脸,加上强调她年轻的着装,使她看起来可能只有十一二岁。因为她看起来像个小孩,所以可以作为“新”女孩卖个高价,大约15美元,这是其他女孩价钱的两倍。

西瑞非常担心会得艾滋病。在她了解卖淫行业很久之前她便知道艾滋病,她村里许多女孩被卖到妓院,回到家后便死于艾滋病。每一天,西瑞都会向佛陀祈祷,希望能够得其恩惠,保佑她远离疾病。她也会坚持让客人使用安全套,在皮条客的支持下,她大多数时候都能成功。但警察或皮条客使用她时,便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如果她要坚持,就会挨打并被强奸。西瑞也很担心怀孕,尽管和其他女孩一样,接受了避孕针注射。她每月有一次HIV检测,到目前一直都是阴性。她知道,一旦检测结果呈阳性,她便会被扔出妓院,活活饿死。

尽管西瑞才15岁,但她现在已经接受了成为一个妓女。刚被卖到妓院时,西瑞发现所谓的工作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和许多泰国农村人一样,她也有一个备受呵护的童年,她对在妓院工作意味着什么一无所知。她的第一个客人弄伤了她,一有机会她便逃了出来。站在大街上,她身无分文,很快就被抓到,拖回去又是被打,又是被强奸。那一夜,她被强迫与一连串的客人交易,一直到天亮。一夜又一夜持续的挨打和工作,一直到她意志崩溃。现在她已经相信自己是个坏人,坏到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当我夸她在照片里非常好看,像是个明星时,她回复我:“我不是明星,我只是个妓女,仅此而已。”她尽自己所能应付这一切。她甚至从她的高价和选中她的男人的数量中获取“黑色骄傲”。这是一种集中营式的自我调整,一种理解恐怖的努力。

在泰国,卖淫是非法的,饶是如此仍有成千上万个像西瑞一样的女孩,被卖为性奴。相较于整个庞大的性产业,妓院控制的女孩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样大规模的女孩交易是如何进行的?又是什么支持了它的运转?答案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泰国的经济增长、大男子主义的文化和卖淫的社会性接受都在其中。金钱、文化和社会以一种新式且强有力的方式混杂在一起,奴役着许多像西瑞一样的女孩。

鱼在水里稻在田,女儿滞留在妓院

泰国是一个自然资源和物产丰富的国家。气候由温和到炎热,雨水充足,地势平坦,灌溉充足,土地肥沃。稻米数个世纪的可靠产量使得泰国成为粮食出口大国,今天也是如此。在历史上,饥荒极少发生,社会承平是常态,正像泰国反复言说的一句古老俗语:“鱼在水里稻在田,无论多久吃不完。”谁如果尝试过富有想象力的泰国料理,便会知道这两样原料配上当地的红辣椒能够做出多么非凡的东西。

在泰国只有一处地方,在生活必需品方面并不富裕,它位于多山的北部。实际上,该地区并不是泰国的本土,它最初属于兰那王国,19世纪后半叶并入泰国。缅甸对这里的影响较强,7个高地部落的文化与泰国社会的主流文化截然不同。尽管北部拥有这个国家最肥沃的土地,但只有1/10适合耕作。其结果是,那些控制好地的人非常富裕,那些生活在高地、森林中的则相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这些最后的部落被称为高地人,他们与世界各地的山居人一样体验着贫瘠的生活。

北部生活的艰难与大平原鱼米之乡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风俗与文化也明显不同,这些差异是理解今日遍及泰国的性奴隶制的关键。数百年来,北部的许多人民为生活而挣扎,并被迫将他们的孩子视为商品。一次歉收、家庭顶梁柱去世或任何严重的债务都会导致一个家庭将女儿(从不会是儿子)卖作奴隶或用人。在北部的文化中,这是关乎生活的选择,虽非首选,但仍可以接受,也是常用的一个选择。在过去,这些买卖源源不断地为南方社会提供用人、工人和妓女。

一个女孩等于一台电视机

泰国周期性经济奇迹的爆发对北部农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这个国家的中心——曼谷附近快速工业化的时候,北部被落在了后面。随着经济的增长,食物、土地和工具的价格随之增长,稻米种植及其他农业工作的回报却停滞不前,被政府保障曼谷工人廉价食物的政策压低。然而,在北部消费品到处可见——冰箱、电视机、汽车与卡车、电饭煲、空调——所有这些商品都有巨大的诱惑力。对这些商品的需求非常高,许多家庭希望借此加入富裕的行列。碰巧,消费激增的成本可由一种旧时的资源——卖孩子来满足,它也正变得越来越有利可图。

过去,卖女儿是为了应对严重的家庭财务危机。在失去抵押的稻田、面临贫困时,一个家庭可能会卖掉女儿抵债,但大多数时候女儿被卖,价格和一个工人差不多。现代化和经济增长改变了一切。现在,大量20年前都没听说过的消费品涌入,父母在购买这些消费品时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而卖掉女儿可以轻而易举地支付一台新电视机的费用。北部诸省最近的一项调查表明,那些卖掉女儿的家庭中,2/3的家庭本可以不这么做,但是“更喜欢买彩电和录像设备”。从那些愿意卖孩子的父母的角度来看,从未有如此好的市场。

妓院对妓女的需求在迅速增长。满足北方村民消费需求的经济增长同时也让中部平原地区劳工的口袋鼓了起来。贫穷的经济移民从稻田转移到了建筑工地或是新工厂,所得也数倍于田间劳作。这可能也是他们生命中第一次,能够做那些富人一直做的事情:去妓院。逛妓院的人数越来越多,形成强大的购买力,增加了对北部女孩的需求,同时也支撑了一项日渐兴盛的生意——采购和贩卖女孩。

西瑞的故事非常典型。一个掮客——一个同样来自北部村子的妇女,带着优厚酬劳工作的保证来到西瑞的村子。西瑞的父母可能知道所谓的工作就是做妓女——因为他们知道村子里的其他女孩都是南下去了妓院。一番协商,他们为西瑞支付了5万泰铢,对于这个以水稻为生的家庭,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次交易意味着债务质役的开始,后者被用来奴役这些女孩。掮客与父母们达成的合约要求,这些钱需要他们的女儿以劳动的形式偿还,直到她可以自由离开或者被允许往家里寄钱。有时候,这些钱被视作给父母们的贷款,而女孩则同时是抵押和偿还的方式。案例中,贷款之上过高的利息意味着女孩即使成为性奴,也几乎没有可能偿还债务。

西瑞5万泰铢的债务迅速翻倍。她被掮客带往南方,以10万泰铢的价格卖到她现在工作的妓院。被强奸和毒打之后,西瑞被告知,她现在需偿还给妓院的债务变成了20万泰铢。除此之外,西瑞得知她还有其他的花费,包括每月3万泰铢的房租,食物费、饮品费、药费以及不努力工作或客人不满意带来的罚款。

总债几乎毫无可能偿还,即便西瑞的价格高至400泰铢,其中100泰铢被计入西瑞的账上,用以减少她的债务并且支付房租和其他花销;200泰铢到了皮条客那里,剩下100泰铢归妓院。这样算下来,西瑞必须每月接300个客人才刚好能支付房租,加上其他的花费,所剩寥寥,几乎不可能减少最初的欠债。对于那些从每个客人身上得到100—200泰铢的女孩来说,债务增长得更快。债务质役使得这些女孩看起来完全处于妓院老板和皮条客的控制下。暴力增强了控制,任何反抗只会徒增毒打,同时带来债务的增加。久而久之,如果女孩变得温顺、配合,皮条客可能会告诉她们债务偿清了,并允许她们往家里寄一些钱。所谓“债务偿清”与实际所得的计算毫无关系,它只是皮条客任意的断言,只是为了让女孩变得更顺从,从而增加利润。加上极少回家探亲,往家里寄钱能够让女孩们一直工作。

大多数女孩都像西瑞一样,是从父母那里被买来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奴役来得更直接。在泰国,中介以提供工厂工作或家政工作为由,在村子里到处游历。有时他们贿赂当地官员为他们担保,或者与寺庙的僧侣保持友好,以增加引见机会。受好工作的承诺和女儿们往村子寄钱的诱惑,被蒙蔽的家庭会把女儿送到中介那里,常常还会为获优待而付钱。一旦到了城市,女孩们会被卖到妓院,在那里被强奸、毒打、关押。

更有甚者,有些女孩就是被绑架过来的。那些来自缅甸或老挝的妇女和儿童尤为如此,他们来到泰国仅仅是为了走亲戚。犯罪团伙在汽车站和火车站观望可以被偷抢、拐骗或者下药的妇女和儿童,以便贩运到妓院。

欺诈或绑架等直接奴役的方式不能真正地满足妓院老板的经济需求。妓女市场的稳定增长,艾滋感染导致的女孩减少以及对越来越小的女孩的强烈需求,这一切使得掮客和妓院老板有必要去“培育”一些农村家庭,以便有更多适龄的女孩可以被他们购买。在西瑞的案例中,这意味着让她维持与家庭的联系,确保约一年之后她能够每月邮回1万泰铢。每月的这笔支出是一个很好的投资,因为它鼓励西瑞的父母安心把他们的其他女儿放到妓院。甚至一些年轻的女孩自己也愿意去,因为姐姐们和亲戚们假期回来时,带回来关于中心平原城市的富裕生活的故事。村里的女孩过着封闭的生活,而只比她们大一点的女孩们在金钱和华美衣服的帮衬下非常靓丽。她们羡慕那个被称作“妓女”的事情带来的结果,但对“妓女”是什么只有模糊的概念。最近的一个调查显示,年轻女孩知道她们的姐姐和邻居成了妓女,但被问到做妓女意味着什么时,得到的多数回答是“在饭店穿上西式的衣服”。当掮客将她们带到已然膨胀的性产业中,她们被这种光鲜的生活吸引,放弃了仅有的一点反抗。

我自己保守估计,在泰国,像西瑞这样被奴役的女孩大概有35000人。值得注意的是,这仅是妓女中极小的一部分。妓女的真实数字仍然不得而知,但肯定会更高。政府宣称在泰国有81384名妓女,但官方数字是根据注册的妓院、按摩房、性公司(饶是如此,仍不合法)的数量统计的。但我们在泰国光顾的每一个妓院、酒吧、按摩房都未注册,同妓女一起工作的人也没有谁相信政府的数字。在光谱的另一端,是由激进组织如儿童权益保护中心提出的数字。这些组织断言有200万妓女。在总人口才6000万的国家中,我怀疑这个数字太高了。基于不同城市的艾滋病工作者收集的信息,我估计数字在50万至100万之间。在这个数字中,只有1/20是被奴役的。大多数人成为妓女都是“自愿的”,尽管一些一开始是因为债务质役。泰国到处都在售卖性—理发店、按摩房、咖啡厅、酒吧、饭店、夜总会、卡拉OK厅、妓院、酒店,甚至寺庙也卷入其中。从高收入并带有一定自主性的“专业”女性,到自己选择当应召女郎或在按摩房工作的女性,再到西瑞一样被奴役的农村女孩,有各种各样的妓女。许多女性在酒吧、饭店或夜总会的工作带有半独立性——付给老板一定费用,她们能够选择什么时候工作并且有能力选择接什么样的客人。大多数酒吧或会所不会使用西瑞这样被奴役的妓女,因为这些女性经常被电话应召,她们的客人希望有一定程度的配合度和友好度。被奴役的女孩通常服务于最低端的市场:劳工、学生和只能付得起1小时100泰铢的工人。在体量上,它是低成本的性,但需求永远在那里。对于泰国男人来说,买春就像买顿酒。但泰国男人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妓女,其背后的原因显然更为复杂,它产生于他们的文化、历史和变动不居的经济状况。

(本文节选自《用后即弃的人:全球经济中的新奴隶制》第二章《泰国:因为她像个小孩》,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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